那个匆匆把外卖递给咱们的女生，她终究是谁？她有着怎样的过往？如今又过着怎样的生存？她每天都在想什么？她快乐吗？

她就是一个普通女孩，真正意义上的那种普通。没有名望，没做自媒体，没写书，没写诗，没有娜拉式出奔，没有草根「逆袭」突破阶级。她只是普通地生存着，没什么贷款，也没什么稳如泰山安保的爱，她所领有的只要她自己，而送外卖是她如今的任务。

文｜ 罗芊

编辑｜ 金石

图｜ （除不凡标注外）罗芊 摄

「一单」

她的名字叫罗小贝。

我是在微博上看法她的。那是5月，一位博主发了一条中午点外卖遇见女送餐员的微博，底下热评第一就是她，她称自己为「女骑手」，送外卖一年多，经常送到很晚，在清晨的大巷见到过很多悲伤哭泣的人，见了许多生存假相。

我给她打去电话，本想聊聊她送外卖的教训，聊聊「女外卖员」这个职业身份。咱们很人造地开局谈起别的——她的生长教训、家庭、父亲母亲，她打工的过往，她的生存与恋情。她不再只是一个女外卖员，而是一个来自湖南的、出世于1997年的普通女生。

了解越多，我的猎奇也越多。这似乎也是一个很多人都会疏忽但又值得去思索的疑问——那个匆匆把外卖递给咱们的女生，她终究是谁？她有着怎样的过往？如今又过着怎样的生存？她每天都在想什么？她快乐吗？

我选择去到她的市区找她，很谢谢她，许可带着我一同送外卖。

6月的长沙，小贝骑车来接我。她的皮肤很白，圆脸，繁难扎个马尾，那辆电瓶车她骑了快两年，买的二手，花了1700块，刚买的时刻特意新，摔过几次后变得有些松垮。那辆车的后座很窄，每次跨上去，要求紧紧拽住她的肩膀，天气很晒很热，咱们穿得像两个蝙蝠侠。

进入外卖骑手的职业角色，最后的感触是「去性别化」的，你要求去相熟、顺应规定，寻觅法令，这对每团体都一样。

咱们骑车在长沙望城区毫无法令地绕圈，外卖让咱们去哪里，咱们就驶向哪里。你对时期流逝的感触，开局变得很不一样——假设没有送过外卖，大略很难体会这种以秒为单位的等候的煎熬。

6月4日今天，咱们在「大碗先生」取餐，等候了9分钟，看上去时期并不长，可是在等单时，时期似乎凝结的猪油，搅不动，糊得人心烦，每一秒都是那么漫长。

还要学会和各种地库、电梯周旋。望城区地处长沙外围区西北郊，新楼盘多，许多都人车分流，电动车不让进小区，为了浪费时期，小贝理论会骑车到地库，从地库间接乘电梯送餐。

假设依照一天送30单来计算，咱们最少要去20多个地库，每次去地库都像一次性冒险，不知道那个地库的标示能否明晰，地库门口的保安会不会帮助抬杆，还是要自己蹭着前车溜出来，每次过杆，都有一种闯关成功的错觉。

商场成了又爱又恨的中央，进商场象征着可以吹会儿空调，但也象征着或许找半天也取不到餐。会由于接到街边门面单而开心，由于那象征着不用找楼号，不用爬楼、不用等电梯，会节俭很多时期。假设能接到同一个地点的两个订单，行内简称「双胞胎单」，那是极大的幸运，小贝曾遇到过年轻人开趴体，连下五单奶茶，同一家店送到同一个中央，5胞胎，「开心死了」。

小贝说，刚开局送外卖时，她每天都很着急，一上线就像进了电烤箱，怕找不到中央，怕超时。那时她白昼送外卖，早晨做梦依然在送外卖，一天夜里，她曾经睡着，男好友上来亲她，被她猛地一把推开，「你给我滚，要超时了」，醒来才发如今做梦，两人都笑了。

但分秒必争久了，每团体都会探索出一些小窍门。比如这天，咱们去24楼送餐，小贝会在电梯上传时再按亮一个25楼，这样咱们送餐时，电梯会继续往上走，等送完餐，电梯又从25楼上去，正好能够接上咱们。

咱们渐渐生出一些战役友情，遇到洒水车，一同冲过去。为了赶时期不得不逆行，在滴滴的喇叭声里自言自语说「对不起」。一人举着一瓶1.5升的矿泉水喝到饱。一同通过「车厘子足浴」、「烂兄烂弟烂火锅」、桑梓路，梅园路。她指给我看，路边有一只她相熟的狸花猫。

到了早晨，咱们一同计算今天赚了价格。我也学会了一种新型的计量单位，「一单」，一单约等于4元，喝一杯普通的奶茶至少要求3单，吃一碗青椒肉丝盖码粉也要3单，买一个西瓜，打一次性车，住一家好的酒店，吃一顿大餐，要好多好多单……生产欲骤降。

「一个女的怎样也出来送外卖？」

在外卖骑手这个职业中，女性的性别角色终究象征着什么？

最间接的是很多注视、甚至注视。小贝说，刚开局跑单，她连取餐都有点不好意思，好多男骑手站在那里，她低着头拿了物品赶快走。缓缓就次要了，她自嘲，「无能这行，必需不是那种娇羞的小姑娘」。

在电梯里遇到一些人，总爱端详她，看她的头盔，看她手里拎着外卖，听到她手机里传出的「蜂鸟众包又来新订单啦」诧他乡转过头来，盯到她觉得很不舒适，于是也回盯着对方看，这时刻就会出现这样的对话——

「你看我干嘛？」

「你看我干嘛？」

「一个女的怎样也出来送外卖？」

「女的怎样就不能送外卖？」

有些男骑手见到她，第一句话就说，「送什么外卖啊，让你男好友养你啊」，她听到都翻白眼，一份普通任务而已，为什么女的不无能。

在派单系统中，平台经常使用的是无差异的算法体系，虽然有许多女性顾客呐喊，好想选用女外卖员配送，但平台并未上线此配置。

早晨送外卖，开业取外卖的女性大都穿着划一，但常有男子顾客穿着平角内裤就出来，小贝曾经怪罪不怪，几秒钟交接的事，双方都很淡定。

只要一次性，一位男士开业看到是位女骑手，一下躲到门后边，一个劲儿赔罪，说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是女同志。小贝留意到两个细节，一个是对方很娇羞，宛若少女，另一点是，他竟称自己为「女同志」——这团体往常的修养应该不错，小贝总结。

「很多骑手都很厌女」，这是小贝的亲自体会。她曾添加过一个骑手群，本想学学大家怎样跑单，时不常就能看到，男骑手点评女顾客的样貌，点评网络上女生的照片，直到有一天，她再也受不了那些话语，选用了退群。

外卖是一团体的冒险，小贝跑的是众包，经常会遇到远单和一些奇葩单子，胆子也不得不大了起来：送餐送到乡里，被狗追着咬；遇到白善报，一进门，墙上挂的全是纸铜钱，地上都是给死人打的礼炮，而她手上难堪地提着外卖；还有一次性去某新楼盘公开车库，遇到一排车，也不知道怎样了，副驾驶上每团体拿着一根冉冉熄灭的香……

这两年，小贝显著觉失掉女骑手变多了，往年路上的女骑手又比去年多了很多，前不久，她还遇到过一个画着很粗劣的妆、扎两个麻花辫的女骑手，一看就是刚跑没多久，也不知道对方遭逢了什么。但依据小贝的观察，送外卖的女骑手，三四十岁的居多，像她这样二十出头的很少，许多是离婚独自带孩子的独身母亲。

咱们一同送外卖这些天，也遇到过几次女骑手。有一次性，长沙下大雨，小贝在取餐，遇到一位女骑手上来跟她说，「你搭个雨棚子，我看着都有点心痛的嘞。」她记住了那张脸，但之后在路上遇到，也就是遇到，在一个红绿灯口，小贝指给我看那位女骑手，但她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换。

外卖是集体力活，女性确真实身材结构与体力上存在劣势，我刚和小贝跑单那几天，恰逢她生理期，由于必需跨坐在电瓶车上，一路上又各种安稳，经血无法防止地会渗到座椅上。夏季炎热，女骑手也没那么多时期改换卫生巾，闷得久了重大时有时会引发尿道感化。感化了怎样办呢？就连吃一个星期的消炎药。

还有上厕所的疑问，女性遇到的费事也更多，她们必需在市区中找到一个实体卫生间，我问小贝，「假设你接了七单，突然想上厕所怎样办？」她的回答是，「没有这个时刻的，由于我必要求憋住。」

打工，打工

单子淡的时刻，小贝会骑慢一点，和我聊天。打工打麻了，小贝说。

她来自湖南邵阳的乡村，中专毕业，和相反出身的很多年轻人一样，他们经常换任务，辗转于一份接着一份的零工之间，这些任务都不持久，短则一个月，最长的也不到两年，「做的都是最基本的事」，支出不超越5000元，有时工资还会遭到拖欠。

小贝至今记得第一次性去打工的情形，那时，她由于叛逆高一停学，在一个厂房里做美容院里售卖的不出名品牌产品，流水线上几十块钱的老本，到了美容院可以卖几千块钱一套。工资2000元，1500的底薪要给家里存着，500的提成，可以自己花，她会去批发市场买衣服，几十块钱一件，500块钱可以买好多衣服，那是她过后最开心的事件。

有一次性，在喧闹的车间里，一位工人轻声念了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她很人造地接上了「不思量，自难忘」，对方投来异常的目光。

小贝觉得自己和车间里的人都不一样，她并不属于这里，没过几个月，她选择回家念中专。和工友告别时，她壮志满怀，新的天地似乎要开局了，那位工友却说，「有什么用，两年之后都一样的，还是打工」，她不信，觉得自己遭到了轻视，让对方加个QQ，「两年之后走着瞧」。

两年后，小贝中专毕业，真被对方说中，「都一样的，还是打工」。

和许多乡村女孩一样，自大敏感，很怕与外界交换，不想出去找任务，正好表哥的清吧在招收银员，她就去了，月工资2000元。

那份任务很不欢快，她觉得自己遭到了压迫，表哥明明坐在大门口，门距离他只要一步之遥，他都会远远地对小贝喊，你上来把大门关一下。工资拖欠一拖就是两个月，小贝受不了，干了半年就辞职了。

第二份任务开局于2016年终，小贝19岁，时期很短，她自己都有些遗忘了，只记得在河南，自己找房子找任务，「真的想死」，没干几个月就退出了。

由于和男好友吵架，2016年中旬，小贝一团体去了从没去过的西安，找了份速食餐厅的任务，每天至少站8个小时，一团体在一座生疏的市区，每天都哭，服务跑着哭，任务坐公交车哭，任务坐公交车哭，早晨睡觉也哭。很多个早晨，她只能听着歌睡觉，不然基本睡不着，耳机听坏了好几副，熬了一个月，还是跟男好友和好了，她又回到了湖南。

2016年底，回到湖南后，她卖过一个多月的衣服，又去表哥店里干了大半年，还做过微商，自己做牛轧糖在好友圈卖，还去面包店上了几个月班，就这样渡过了一年，2017年底，她和男好友一同去了江苏。

小贝的任务履历像一盘花了的磁带，回想是含混凌乱的，有些任务只干了一个月，工资大多在3000元高低，任务与任务之间少量断续的空白，小贝称之为「摆烂」。

送外卖之前，小贝干得最长的一份任务是在江苏的水果店卖水果，从2018年年终不时干到2019年8月，继续了一年半，月入3600元。

水果店任务的日子教会了她很多。那时她21岁，是水果店里年龄最小的员工，共事有好几个都是50岁以上的阿姨。那些阿姨条件也很好，有天早晨有位阿姨说捎她一段，她以为对方就是骑电动车捎她，没想到阿姨开车任务的。这让小贝感到触动——在她老家邵阳，50岁是一个应当在麻将馆泡着的年龄，她的爷爷奶奶包含父亲，每天都在打牌，她第一次性发现，原来别的中央，50多岁的人也在致力干活。

阿姨们往常生产也很浪费，小贝说，自己看起来似乎是店里过得最光鲜清秀的，实践上是最穷的那一个。

她很青睐水果店的老板娘。在小贝的生长环境里，很少取得认可，但水果店的老板娘会很仔细地夸她，「你长得好美丽」，「嘴巴也甜」，「你很会谈话」，她收获了许多夸奖，觉得自己从一个很普通的人，「一个废物」，变成了一个「有低劣性情」的人。

任务也变得越来越踊跃。有的人据说她任务3000元一个月，呈惊吓状，天，3000多块钱一个月，你怎样活下去的？每次遇到这种顾客，小贝要做的就是用力阿谀，让对方找到存在感，才会花钱买水果。

印象深入的是一位穿金戴银的阿姨，明明应该叫阿姨，但小贝称对方为「姐姐」，这位姐姐被夸奖了几句之后，间接把贷款都亮出来给大家分享，小贝数，「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我X，太多万了」，阿姨听了十分满足，买了一大堆水果，临走时还说，家里还有一件十分美丽的水貂大衣，下次穿上来一同看看。

2019年9月末，小贝还是选择回到长沙任务，那里有她相熟的物品，食物、言语、天气和爱人。

先是去奶茶店任务，店里安了密密层层的摄像头，随时都有一种被监督的觉得。奶茶店是工时制，一切员工瓜分固定的工时，多一个劳能源，现有工人的工时就变少，小贝遭到了排挤。这是她任务的第五年，她曾经学会了「话不多说，默默做事」的职场情理，她在奶茶店忍了一整年，那一整年，她是店里惟一招来的新员工，「由于除了我没有第二团体可以忍下去」。

职场的霸凌出当初许多日常时辰，小贝青睐做饭，有时刻做菜比拟满意发好友圈，会招来讥嘲。有一次性她遗记带工服，让男好友送上来，在微信语音里说了一声「谢谢」，被共事听到，也要讥嘲一番，「天，你要你男好友帮你做个事，还要说谢谢，还有什么感情。」

幸亏，小贝在这里交到一位好友，也是惟一的一位。这个女孩倡导小贝，假设真实待不下去，可以思索送外卖，由于自己的丈夫就在送外卖，每个月也能赚5000块钱，不要求和人处相关。

2021年11月，骑手小贝上线了。

妈妈

小贝说，家里人并不知道她在长沙送外卖，她没有被动提起过，他们似乎也并不关心。

咱们的送餐大略会在下午三点左右暂停一下，那时刻午高峰曾经完结，晚高峰还没开局。她带我去一家炒菜是明档的快餐店。在这里，20元以内可以吃三个菜，米饭随意续，陆陆续续不时有外卖员出去。

离晚高峰还有一个多小时，小贝在这里和我聊起了妈妈。

在她不到三岁时，爸妈就离婚了。由于爸爸嗜赌、家暴，妈妈走得很波动，净身出户，走的时刻就带了床被子。那时的妈妈和如今的小贝差不多年岁，小贝常扪心自问，自己如今也没掌握做个好妈妈。

妈妈退出后，小贝跟着爸爸和爷爷奶奶长大。但妈妈每年都会来看她，每次妈妈来，会提早给她打电话，一放学，她就冲回家拿着椅子，坐在乡村的马路边上，就坐在那里等妈妈。小时刻她看到中央台上有寻亲栏目，调停家庭纠纷，会偷偷把电话记上去，想打电话过去，能不能把妈妈劝回来——起初长大，看到言情小说里写，「等候是香甜的甘美」，她一下想到的就是这个场景，「又香甜，他妈的又甜」。

她好想妈妈，想到或许出现过幻觉。学前班的时刻，她很淘气，脚缝了针，去上学的路上又摔了一跤，过后真的很想有团体能够把自己抱起来，可同村的一个姐姐通过，却装作没看见，合理她想自己挣扎着爬起来时，下一秒，她就看到妈妈从前面走上来，提着一个袋子，「我妈像个神仙一样的上来了」，太无法思议了，长大后的小贝和我回想起这个场景，她依然充溢了疑心，分不清那是构想，还是真实。

妈妈走后没几年，爸爸便再婚了。

那是个假期，小贝正在街坊姐姐家看碟片，屏幕上播着蔡依林的《恋情36计》，有人喊她回家，说快回去，你们家来了个女人，你家又给你找了个妈妈。小贝跑回家，见到后妈时，爸爸正和她一同钻研家里的电视机，小贝天真地想，这团体是不是来修电视机的。

很快，她便接受了，喊这个生疏的女人「妈妈」。虽然这个妈妈对她很普通，5毛钱零花钱都不给她，吃八宝粥也藏在房间吃。没得吃就没得吃，小贝不怪她，她甚至一度觉得，嫁给自己的爸爸，这位妈妈也是受益者。

小贝就这么长大。身边没有什么稳如泰山的力气，也没有多少人通知她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身边的堂哥堂姐们，也没什么仔细学习的，都是「打流的」（湖南边言，指「漫无目地游荡，鸿鹄之志」），包含自己的爸爸也是「打流的」，每天在村里蹿上蹿下，无中生有。小贝也开局变成「打流的」，厌学，和教员借钱，甚至偷家里的钱，逃学。

曾试图托举她的还是妈妈。那时她上初一，妈妈在邵阳市里找了一个叔叔结婚，并选择初二就将小贝接到身边，催促她「学好」。有人管着，小贝的学习确实很有起色，她很痴呆，学物品很快，还遇到了很好的教员，总是激励她，等到初三，她甚至稀有地考过全班第一名。

但她和妈妈的相关却并不现实。小时刻，她总是盼着妈妈回来，盼而不得，如今妈妈突然把自己接到身边，严加管教，青春期的她只觉得极不顺应。新的家庭也有新的疑问，在这里，她学业压力大，还要看继父的神色，还不如回老家，她想。

那时，小贝心坎最真实的想法是，想偷了钱离家出奔，自己一团体租个房子，哪里都不想去，两个家都不想去。

初中毕业，小贝考上了外地很好的高中。但没过多久，命运的分岔路口开局出现，村里的好友来找她了，其中还有个男生谋求她。小贝感遭到一种史无前例的被关注，她在完好的家庭中长大，性情早熟、缺爱，那时刻盛行看电视剧《北京青年》，少男少女们组团去远方寻觅梦想挥洒青春，小贝迫切盼望能像他们一样，高一开学后不久，小贝和那位男生谈恋爱，之后很快停学。

她渡过了一段凌乱的光阴，小集团好景不长，内耗百出，很快就散了，妈妈也对她绝望透顶，小贝回老家呆了两个月，白昼睡觉，早晨看电子小说，过完年，就和姑姑去那家做美容产品的工厂打工了。

临走前，妈妈和她说，打完工继续回来读书，小贝放下狠话，你安心，不到下次过年我不会回来，结果打了四个月的工，她哭着和妈妈打电话要回来读书。

再回来，小贝只能去念中专。她把那些「好友」的咨询形式都删了，想着在中专学校学点物品，没念多久，妈妈被确诊卵巢癌早期，发现时曾经转移到直肠和子宫，40岁生日的第二天做了手术，切了很多物品出来，一年不到又复发了。

妈妈生病那两年，小贝简直都陪在身边，这是她和妈妈仅剩的时期。小时刻的分别，直到初二才回到妈妈身边，之后两三年，这对母女都在猛烈拉扯中渡过，盘算一下和妈妈相处的时期，刨去停学，在外面混几个月，回老家几个月，又去打工几个月，「满打满算5年都没有」。

小贝喊妈妈「老王」，一开局，她还能骗骗自己，「老王，你长了瘤子不会死吧」，妈妈说，「不会死，我为什么会死？」「不会死就没事，那就好」。直到妈妈身材越来越虚弱，小贝才看法到，妈妈或许真的要不在了。

她开局剧烈地留恋妈妈。妈妈是行得正坐得直的人，什么事都现身说法。妈妈的爱很纯正，素来不会说，我把你养大，你给我养老这种话，这是小贝人生中惟逐一次性体会到无条件的爱。她甚至能觉失掉，妈妈的第二次婚姻，很有或许是由于她，妈妈长得美丽，而继父「丑丑的呆呆的矮矮的」，妈妈嫁过去时，他人都说继父走卒屎运了，假设不是为了把她接到城里念书，妈妈自己一团体也可以过得很好的。

她甚至会想，那时刻自己太小了，假设是如今的自己，必需劝妈妈不要二婚，妈妈生病时期，继父对妈妈并不好，她很内疚，由于自己，让妈妈「在婚姻的坟墓里走两次」。

小贝至今记得一个来自妈妈的眼神。那是妈妈生命的末期，很瘦很瘦，看背影像个四年级的小孩子，被病痛折磨得眼睛没有神采。突然有一天，妈妈和她说，想吃旺旺雪饼。小贝买来旺旺雪饼，看妈妈坐在床上，没有力气，没有神采，默默地咀嚼旺旺雪饼的样子，她忘不掉妈妈那天的眼睛，「除非死了，这辈子都忘不掉」。

18岁

听小贝讲述人生教训时，听到她考上了很好的高中，却粗率地停学，我抵赖自己无法防止地会有一种惋惜的心情。甚至一度有些难以了解，就由于一个谋求者，一个电视剧的煽动，一个所谓的小集团，丢弃这么好的出路值得吗？

那段时期，博主萝贝贝恰恰发了一条相关的微博：「生存里有没有生存贫苦没法好好读书被小混混带歪了中学毕业就怀孕的女孩，有，就活该被讥笑吗？是她们不争气吗？她们是遭到什么样的家庭和社会教育，她们为什么会被一点点暖和就蛊惑？」

小贝的故事，就是一个孤独的、不被看见的、隐没的女同窗的故事。她是乡村女孩，是那局部「没上高中的女同窗」，她们被优绩主义筛下，早早就出来任务，做服务员，卖麻辣烫，去东莞打工，或是早早嫁人生子。由于没有支出起源，她们很容易开局做微商、帮人刷单，甚至进入网贷。她们对危险没那么多觉知，生存也没给她们什么试错的时机，一个路口稍有不慎，生存就进入困局。

18岁，是小贝人生中的另一个路口。那是她生命中失去的一年。

她彻底成了一个沉没的人，甚至想过，假设有一天，自己生重病了，也没太多可留恋的，「或许也只能找个中央自己死掉算了」。

妈妈逝世时，曾给她留了一笔钱，但18岁的她没有留住这笔钱的才干，「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而后出去旅行」，给自己换新款的苹果手机，没过两个月就被偷了，又给自己换了个更高阶的机型，没过两个月又被偷了，之后不敢换这么贵的，就又换了一个普通的，还给协助妈妈做法事的寺庙捐了5000块钱。

钱很快就花完了，但生产观曾经构成了，小贝堕入了网贷，刚开局是花呗，花呗之后办了一张信誉卡，在江苏水果店任务，她会和别的女孩攀比，3000多块钱一个月，「居然舍得去买五六百的精髓，七八百的水乳，一两千的包」。

小贝说，那时的自己，就是这样，妈妈走了，心情解体，心坎自大，愈发地想证实点什么，自己过得并不比他人差，「每一次性的生长都是由于要为自己的愚昧来买单。」

而后是以贷养贷，进入循环。其实本金并不多，但利滚利，滚到了四五万，那是小贝一年多的支出。那时刻她每天睁眼就算账，闭眼就是数字。最后是男好友帮她突围，帮助还了一局部，剩下她自己还了一局部。

小贝遇到这位男好友，也是在18岁。在人生失去了简直一切撑持的当口，小贝迅速和这个男生确定了恋爱相关，她将之视为一种亲密相关的补足。

在小贝眼中，男友爱洁净，残酷，没什么爹味，不戴有色眼镜看人。

她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这两年，男友在主业之余也会送外卖，一次性偶然，等单时和一位骑手聊了几句，挺聊得来，加了微信，起初得悉对方的身世也很苦，腿脚还不繁难，男友会被动和小贝说，「这个哥不容易，咱们以后对他好一点，多走动，他一团体在这里做也挺孤独的嘞」。

起初，他们成了很好的好友。

小贝用「同类」来描画自己和男友，他们很像，都来自破碎的原生家庭，有很多心酸事。他们很懂彼此，但两团体都十分缺爱，恋爱谈得磕磕碰碰，花了很长时期磨合。

每次和男好友吵架，小贝都会想到妈妈，自己的性情和妈妈太像了，她在日记里对妈妈写下：「我忍不住去剖析你，就似乎剖析我自己，我真的很想替代你，打败我自己。」

最想妈妈的时辰是有一次性陪堂姐做产检，头天早晨，她摸到胸口长了好大一个肿块，第二天去医院审核，是良性的，但还是要求做手术切除。术后回家，她发高烧，奶奶去打牌了，小贝哇哇大哭，她总在最无助时想起妈妈。

她想起妈妈临终前几天说的话，「以后我死了，你应该不会时常想我，但假设哪一天你在外面吃亏了，就会想到我」。

不愧是妈妈，又被她说中了。

「当我缄默时，我感到空虚」

小贝很少叹息，相反，她青睐咯咯笑，采访录音里，时常都是她的笑声。就算讲到十分伤心的事，她都会说，「如今说这些都是很失望的，没相关，你听听好了，你不要伤感。」

她经常提起妹妹，那是父亲和继母的女儿，小她7岁。

妹妹有妈妈，小时刻生存条件也比小贝好，可以穿新衣服，有好吃的吃，经常有人问她：你厌恶这个妹妹吗？小贝的回答是：齐全不。她知道，她们都没有选用。出世在这个家里，不是妹妹的错。她和妹妹，是这个破碎家庭的两个破碎产物。她们之间有一种奥妙的亲热感，许多的心情，只要她们懂得彼此。

小贝很疼这个妹妹。父亲依然是那个打流、家暴、鸿鹄之志的父亲，和继母终年争持，小贝心坎充溢愧疚，她觉得这个家给妹妹带来了很多负面心情，她有责任包全好妹妹。

从小，小贝虽然不仔细念书，但她会让妹妹好好念书，尤其是在她出来打工之后，她不宿愿妹妹过着和她一样的生存——小贝是提早登程了7年的妹妹，见到了很多诱惑，在很多岔路口做错了选用，或许说，基本没得选用，她也因此知道更好的路在哪里，她有许多遗憾与悔恨，她宿愿这些都能在妹妹身上得以批改。

她和妹妹特意青睐做的一件事是，畅想她们未来的家。或许是把老家创新，也或许是别的，她们会拿着笔和白纸，两团体在下面画画设计，最好是loft，要有阳台，要有院子，两团体越聊越兴奋，可以一整晚都不睡觉。

在妹妹心中，那个有姐姐在的中央，或许才是自己的家——和父亲离婚后，妹妹的妈妈回到了娘家，处境难堪。一到放假，妹妹不想回爸爸家，也不想回妈妈那里，她更情愿来找小贝，住在小贝的出租屋，一住就是大半个月，天气不热的时刻，她会坐在小贝的电动车后座上，和姐姐一同送外卖。

送外卖每天能见到许多人，其中经常有打流的「精气小伙」、「精气小妹」，早两年，小贝见到他们会十分厌恶，由于想到当年的自己，如今她不会这样想了，假设他们能去比拟反常的家庭接遭到好的教育，怎样或许会是这个样子？宿愿他们以后命好一点，早点变反常，「每一个精气小妹、精气小伙的前面，都有一个完好的家庭。」小贝说。

她对父亲的感情很复杂，怨他、恨他，但也会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了解他。父亲满身缺陷，却也软弱，爷爷奶奶永世从没夸过父亲，他也因此而自大、敏感、多疑、不安。

小贝也能主观地看待父亲的好处，有一次性父亲骑摩托车载着她在街上撞见了坐在轿车里的好友，这个对比令她觉得难堪想逃离，但父亲却十分淡定地聊着天，她想，不在乎他人目光，也是一种好处吧。

小贝如今依然没什么积存，原本要买9毛钱一斤的西瓜，男友错买成了3元一斤的，花了30元，她听到后心疼得不行，连发5条语音慨叹。早晨吃饭，我请她吃一碗12元的牛肉粉，她会马上买一杯奶茶请回来。我很想带她去吃点更贵、更好的，她连连拒绝，说太贵了。

虽然生存有太多磨砺，但小贝并没有让自己堕入麻木，而是照旧坚持着共情和敏感。她有一双擅长观察的眼睛，她青睐读历史，也关心环球，她会在微博上关注很多博主，看每团体的观念，而后自己思索。她以为学习是自己的事，也是永恒的事，打工也是一种学习。

她对我也有许多猎奇，会问，姐姐，你是哪里人？做这份任务多久了？去北京多久了？你会经常出差吗？你的任务是那种报刊编辑一样的吗？

送餐时，路过一片被围墙围起的空地，小贝问我：姐姐，你知道这是哪里吗？2022年4月29日12时24分，长沙望城区金坪社区盘树湾一居民自建房倒塌。一年过去，意外出现地曾经被推平，就是眼前的这片空地。

小贝说，那天的坍塌出现时，一位骑手正在那里取餐，他很牛，在系统评级里是最高的那一级，「王者」，最终，「王者」永远地留在了那片废墟，骑手群里，大家都很惋惜。

和其余25岁的女孩一样，她也青睐音乐，青睐腰乐队，青睐万能青年旅店，青睐寸铁，声响玩具。她关注上野千鹤子，看上野和李河汉的对话。网上说，女性要去民风憨厚的中央，她不这么以为，她以为，民风憨厚反而恰恰代表着「守旧」，外表上很谐和，但不必定真的尊重女性，「女性还是要去文明水平高的中央，会越遭到尊重」。她以为女性的幸福与否与结婚生子有关，每团体都有选用自己生存的权益，好好做人，男人女人都是一样的。

一团体送外卖时，她理论戴上耳机听歌，观察来交往往的人。

在水果店打工时，她就青睐观察顾客，也有一些总结——真正有钱的人青睐买了物品就走，话很少。反而那些高不成低不就的顾客，才青睐在售货员身上找存在感。

她还遇到过一位十分平淡的男子，青睐从上到下对女售货员一通端详，令人十分不适，但这位男子又十分孝敬，10次来买水果有9次都是给他妈妈买的。人真是复杂啊，小贝说。

如今送外卖了，观察的场域就更大了。

她会观察外卖员——有个黝黑的外卖员，特意瘦，为了多跑点单，坐在车上，一边吃饭一边送餐。他脚下边有一个餐箱，一碗酸辣粉就放在餐箱下面，等红灯的时刻，他停上去吃几口，绿灯一来就开走。

她也观察顾客，一接电话第一句话说「你好」的，素质都比拟高，有一回她找不到路，电话那头的女士就像解决名目一样指挥她，「好，ok，如今通知我你的位置，好，如今听我说，直走，看到XX而后左拐，不时走前面有个牌子……」最终很顺利地找到了送餐点，一见面，果真是个主管容貌的姐姐。

她在网络日志里这样写道：「当我穿越在大巷小巷，像一位侦查兵，观察着我的同行、顾客、每一位所接触到的人，感触着他们向我（底层）传递的善与恶，他们的面部表情、他们的言语肢体。」

日志的最后，她改写了那句鲁迅的话：当我缄默时，我感到空虚。

停

8月，我由于其余选题再次去长沙出差，任务间隙，我咨询小贝，又和她送了一天外卖。小贝依然骑着电动车出现，快到我背地时，她会把脚放上去，鞋底和低空摩擦，收回「唰」的一声——她时常这样刹车，上一次性告别之后，这个画面时常会出如今我的回想中，听到「唰」的那一声，就似乎什么物品在心里擦了一下，有一种十分粗粝的摩擦感。

我觉得这个举措就像是她生存的一个隐喻，在人生飞速下滑的时刻，她无所凭依，下看法地就是把脚放上去，这样她能最快地站在低空上。她所领有的、仰赖的，只要她自己。用脚刹车，用身材试错，让自己停在那个必需停住的位置。

小贝好友不多，玩得最好的一个好友，从小就看法，家境挺好，人也阳光，家里有弟弟却不重男轻女，堕入网贷时，小贝问她借钱，她二话没说就借了。

但也是这个好友，她无法了解小贝的困境，会在出国游玩时给小贝发信息，「介绍你来XX玩」，她会觉得，任何事件，只需致力就会有报答，假设结果不好，那必定是你自己做得不够好——幸运的人理论会看不到自己的幸运，反而将其视为天经地义，一路被托举的人，怎样能了解那些没有稳如泰山允许系统的人，光是让自己撑住、不再下坠，就曾经用光了一切力气。

有很多话，小贝只能和自己说。有很多事，她也只能自己感触，而后记住，给自己一些力气。

送外卖会遇到许多不欢快的事，小贝都淡忘了，订单地址写错，态度不好，还有人不顾她是不是赶时期，会让她顺路买烟，还有把渣滓塞她手里的。她更情愿记住的还是那些好意。

有一次性天气不好，她超时了十多分钟，对方跟她说，不急，你缓缓来，她还是一路狂飙，到了之后，对方埋怨她，都说了你缓缓来，你开那么快干什么？退出后，她收到了对方打赏的10块钱。

还有一次性，一位女顾客的螺蛳粉汤撒出来了，她想转钱抵偿，对方说没相关，我原本就是吃个味就好了。

以及那次她逆行，马路对面一个大爷不时冲她招手，一边招手一边喊，「哎，哎」，她瞬间明确了对方的暗示，立马调头反常行驶，果真，前面路口有交警在抓车，抓到一次性罚款50元，还要耽误送餐时期。这个小小的举动她感动了很久。

印象最深入的还是那次下大雪，单价高，她多跑了几单，遇到一位女顾客，取完餐之后又开业出来，抓了一大把巧克力给她，她描画那巧克力，「世间美味」。

还有妹妹。

去年，妹妹高考，效果出来，妹妹过了一本分数线，读了定向师范生，小贝比谁都快乐，以后，妹妹再也不用像她一样打工，她会成为一名教员，过更好的生存。还有另一重快乐，小贝简直没和人说过，其实她的现实是当一名心思咨询师，或许是当一名教员，如今，妹妹做成了她想要做的事。

最关键的还是妈妈。

小贝照旧经常惦记妈妈。妈妈是最爱她的，也给了她最大的扭转，「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废物，不是一个没有人要的人，至少她是把我看得很关键的」。她经常空想，假设妈妈还在就好了，她想通知妈妈，你的永世，首先就是爱你自己，我都是其次，你就爱你就好了。

6月一同送外卖时，小贝给自己定的现实指标是，每天送够200元，这要求送40到50单，并不是个容易实现的义务，假设坚持跑到了200块钱以上，她会特意开心，回家途中下看法地开局哼小曲。

有时刻她也在想，未来真的是可以等候的吗？

至少6月时，答案还很模糊。和男好友在一同7年了，小贝盼望有一个「终局」，她宿愿能和这团体进入婚姻，但对方似乎并没有这个方案，生存中充溢了不确定，一切似乎都只能看眼前，任何久远的方案都是一种朴素，小贝明确，但也感到绝望。她说，他们故事的终局，很或许是有一天，她默默搬走，或是男友搬离这个家，这段相关就此完结。

小贝也说不受骗前究竟要做什么，她说，自己会由于这件事睡不着觉。外卖不能送一辈子，再回去摇奶茶吗？摇奶茶有升职机制，要是致力做到三十几岁，运气好的话能混到一个小小治理岗位。但想到那样的生存，似乎也并不令人等候。

聊天的最后，咱们都缄默了。小贝被动开玩笑消解了这种凝重，「没事儿，我知道我以后是会死的，还好这一点是确定的。」

到了8月，未来似乎又可以等候一些了。

小贝开心肠通知我，她添加了一个战队，大家团队作战，用一种更高效的形式接单，单量和支出都显著优化了，第一个星期，小贝跑了1600块钱，第二个星期，跑了1500多块。她看起来又充溢了干劲。她知道方案永远赶不上变动，也很怕这样的形式「搞一下又搞不了了」，然而她看到了一点宿愿。

小贝方案8月末回家休息几天，给父亲发了两次信息对方都没回，起初她得悉，父亲没回信息是由于最近打牌手气不好，觉得是收到她的信息才会「手臭」，她感到错付且受伤，又选择不回去了。

她叫来了还在暑假的妹妹，她们渡过了一个持久的假期，早晨气温不那么高的时刻，她带妹妹骑电动车兜风，遇到想吃的小吃摊就停上去。

妹妹走后，小贝从新动工。继续穿越在公开车库和电梯间，从长沙郊外骑向更郊外，很不起眼，像一片树叶，一阵风，一道黄彩色的减速带，一个市区的零部件，和有数人擦肩而过。